第56章

作品:《叶子的流浪笔记

    他在梦游,应该听不到韩竞说什么。

    可下一秒,韩竞听到他惊恐地说:“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不要抓我!”

    韩竞心里一跳,仔细观察他的脸,那张苍白的脸上渐渐滚落泪珠,转瞬湿了一片。

    “韩竞。”叶满忽然说。

    韩竞一愣,以为他醒了,正?要应声,却听到他说:“我给你八千万,可以永远陪着我吗?”

    韩竞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叶满仍在梦游,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韩竞出现在了他的梦里,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存在出现。

    韩竞低低开口:“买卖人口犯法。”

    叶满怔了怔,片刻后,他轻轻说:“我买不下来,他好有钱。”

    韩奇奇好着急,不停用爪子抓他,可叶满醒不过来。

    韩竞的大?手覆上他的后脑,插入他柔软的发间,他控制着叶满,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买下来也会跑的。”叶满又说。

    叶满的腰被紧紧搂着,修长的身体像一张僵硬的弓,将要折断似的。

    他轻轻地说:“我走了,韩竞。”

    韩竞皱起眉。

    叶满稍稍平静下来,身体也软了一点。

    锐利的黑眸凝视着叶满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男人眯起眸子,慢慢问:“你想?把?他买下来做什么?”

    叶满呆呆地说:“捏背,每天都捏背。”

    韩竞:“……”

    韩竞说:“趴下,我给你捏背。”

    叶满迟钝地定格,几秒后,渐渐顺从地趴了下去。

    这个高度韩奇奇能碰到他了,不停舔他的脸试图唤醒,被韩竞拎起拿开。

    他给叶满盖好衣裳,隔着一层衣料,熟练地给他捏着背上的细肉,捋着脊椎慢慢向上。

    叶满睁着的眼?睛缓缓闭合,随着韩竞的动作,一点点安静下来。

    直至浓夜重归寂静。

    韩竞守在他身旁,很久没有动作。

    黑夜吞噬了高原夜色,绒赞卡瓦格博峰下,一个小小的孩子迷失在暴风雪的夜,他踩着厚重的雪,孤独地向大?山而去。

    走着走着,他忽然看见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背着很大?的行囊,匍匐在朝圣路上。

    小孩子踉踉跄跄追上去,跟着她的脚印,艰难地向前。

    帐篷里宁静安逸,户外灯打开了,挂在头?顶,叶满的笔记本在刚刚的挣扎中掉落,翻开一页。

    韩竞低眸,看清了上面板正?得略显稚气的字迹。

    ——

    八月八号,我们抵达了德钦县城。在这里遇到了当年?的老?邮递员,也第一次从人的口中听到谭英的名字和?只字片语的事迹。

    她是一个徒步中国的背包客,老?邮递员不知?道她的年?纪,只一直称呼她为“汉族姑娘”。

    我听说了一点她的事,她在德钦停留那个冬季,雪下得很大?很大?,而梅朵吉信里的场景,老?邮递员也亲眼?见?证过。

    那天她背着包来到县城,帽子上、睫毛上都落满了雪,可她整个人都是热的。

    无法用语言形容,可见?过她的人都会有那种感觉,她热气腾腾,充满精力、机敏、满是正?气。

    老?邮递员看着那个像雪人一样的背包客,看着她怒气冲冲地抓起雪向日本人丢去,在中日友好的年?代里,她表现得非常不友好,她痛恨着那些人,如果不是被人拉着,她或许会上去殴打。

    老?邮递员说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仍然记忆犹新,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七年?。

    她在我的脑海中又清晰一点,像是一幅铅笔画,笔触虚线勾勒起边缘,又描深一笔。

    她在梅朵吉家里住下,每天都帮着梅朵吉和?她的妈妈做事,她很能干,什么都会做,那家只有两个人,每天工作很重,梅朵吉有先天性心脏病,谭英的到来,让她们一家轻松了不少?。

    她们都很喜欢谭英,梅朵吉的妈妈拉忠给谭英梳起藏族女人的辫子,在一次老?邮递员去他们家里送粮食时,看到她们围坐在火炉边,谭英穿着他们本地的藏式黑色百褶裙,拉忠为谭英编着辫子,红布包头?。他喝了梅朵吉递来的酥油茶,短暂一碗茶的时间里,他曾与谭英交谈过几句,印象里,她是一个大?方的姑娘,藏语说得好,说话就会先笑,眉眼?灵动,可惜,当我再让他描绘细致时,他的记忆已经将谭英的面容抹去了。

    我只能用想?象力推测,她一定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有一张美丽的脸孔,所以才可以受人喜欢。

    可我仍然无法理解,人们之间的牵绊怎么会如此深厚,我知?道,假如我去世?了,不会有人替我去磕十万长头?,让我替别人磕,我也是不愿意?的。

    我无法理解梅朵吉和?谭英之间的友情,也不理解贫瘠生活中让人们感到内心安宁满足的宗教信仰,总觉得那是被过度美化过的,有表演成分。

    我没有信仰、没有朋友、现在甚至没有家人,我当然知?道我的思?想?自私偏激,当德钦的雨停时,我抬头?看见?蛛网上那只曾爬上我的脸的黑蜘蛛,仿佛听到它说:那是因为你的精神很穷。

    ……

    那个青海男人借给我一台相机,好像很贵,拍照很好看,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

    我坐在崖顶拍摄卡瓦格博,脚下是上下雨崩,风吹来时,我仿佛听到了雪山的语言,就像小时候我坐在白色的盐地里,天空同水鸟与我对话一样。

    我对雪山说:我叫叶满。

    雪山回应我说:你的话好多。

    姥姥说,说话太多会短命,我就闭上了嘴。

    ——

    叶满已经睡着了。

    韩竞把?他抱起来,放进睡袋里。

    一道平直的拉链声后,睡袋拉好,就像叶满未曾梦游过一样。

    户外灯关了。

    韩竞躺回去,手臂抵着双眼?,沉默下来。良久,他低低抽了口气,想?起刚刚听到叶满与雪山的对话,微微皱起眉头?。

    叶满醒得很早,醒时天正?青。

    韩竞还在睡,露营地里安安静静。

    他没有昨晚的记忆,只觉得昨天睡得很好,一早起来难得神采奕奕。

    他解下毛线,抱起也醒过来的韩奇奇,小心拿起相机,从帐篷钻了出去。

    天已经开始亮,但是太阳没出来,最后几颗夏日星辰还坠在天空,坠在梅里雪山上方。

    天冷,风有点大?,叶满在昨天的地方坐下,捧着相机拍远处的山。

    韩奇奇从他的衣服里露出一个脑袋,也好奇地看远方。

    “韩奇奇,”叶满眸中映着远方雪山,低低说:“你为什么会被丢下?还是说你本来生在旷野?”

    韩奇奇歪头?,好奇地看他。

    叶满:“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主人?”

    韩奇奇不说话,但舔了他。

    叶满按下拍摄,一张画面定格,下一幅画面又出现,天光青而静谧,叶满平时最讨厌凌晨时间,他的记忆里都是小出租屋里青灰的潮湿,那会唤起他的焦虑和?无望,现在在空旷的天地间,面对雪山和?星辰时,他却没有那种感觉。

    大?自然透明的风舞动着他凌乱的黑发,他的皮肤凉丝丝,手也凉丝丝,但心口很烫,因为韩奇奇在那儿。

    “我不会养你了,”叶满轻轻解释:“回去后,我连养自己的精力都没有,而且在那个屋子里的我很怪,如果任何东西踩我的地板,碰我的床,我都会崩溃,我会不理你,会讨厌你,那样你会伤心。所以,我会拜托韩竞,如果他不能收留你,就帮你找一个脾气好的主人,我会给你的新主人很多钱。”

    韩奇奇迎着风,被吹冷了,缩回小狗头?,埋进他的黑色厚衣服里。

    叶满觉得它同意?了,就继续拍摄神山。

    他拍了好多张照片,就像以后不会再来一样。

    直至天空更?加明亮,山下开始有车上来,露营地开始有说话声,韩竞从帐篷里出来,动作略仓促,看到叶满的背影时,他稍微松了口气,向他走过去。

    而就在此刻,他抬起头?,看向远山,一抹耀眼?的光芒出现在天地之间。

    “是日照金山!”

    “太震撼了!”

    “快!快拍下来!”

    “天啊,我快哭了……”

    模模糊糊的话语,被晨风吹往四?方,叶满在呼呼的风声中,仿佛辨别出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她说着藏语:当一个人的勇气、运气、人品打动绒赞卡瓦格博,才能看到日照金山。

    仿佛是真的在身边响起,又好像来自远山,叶满直起腰张望,天地空荡荡,忽然觉得,那或许是神仙说的话。

    他呆呆看向那座金色山峰,他从未见?过这样完美的调色,浓金的雪光、青色的山影与天空,山顶的云瀑流动,好像燃起的金色火焰。

    太耀眼?了,相机无法模拟人眼?看到的美,文字也无法描述那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