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慢慢地低下了头。

    “觉得很愧疚吗?”

    扶苏点头。

    “但?是感?觉也很轻松?”

    扶苏想?了想?,再次点了头。

    “那就去吧。”

    曹皇后说:“阿娘不?是说了么?就算你不?是东宫,你阿娘也依旧是皇后。”

    她捏了一把扶苏的脸蛋:“只要不?是谋反之罪,就牵连不?到你阿娘身上。”

    扶苏原本愧疚的表情,倏然就僵在了脸上。他下意识四处张望了望,幸好,内侍宫女们早被挥退了下去,偌大?的卧室只有区区两个人?。

    曹皇后似乎浑不?知自己说了多么石破天惊的话:“资善堂,阿娘一清早就帮你去请假,至于官家……”

    她顿了一下,扶苏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官家怎么了么?

    他听了之后又会?怎么看我?

    “你也知道,官家与你阿娘的关系一向?不?如何。帮你求情的事,阿娘就爱莫能助。”

    扶苏:……喂!

    哪有父母关系不?好的事情,当着着孩子的面说出来的?

    再转念一想?,他今年?才三岁,都读得懂《论语》了、参加宋夏和?谈了、甚至不?想?当太子了。曹皇后觉得他能看出来帝后不?睦,好像也很合理。

    扶苏怔怔地抬头,才发现曹皇后说话的表情的笑着的。他立刻明白了过来,恐怕是阿娘为?了让他松缓心神,才故意说了一堆逗他的俏皮话。

    扶苏的心暖融融的。

    他定?了定?神,坚定?地说:“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不?不?不?,真的是她的期望吗?

    扶苏突然卡住,不?知道该怎么讲。

    曹皇后却又揪了把儿子的脸蛋,滑溜溜的爱不?释手。

    “阿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肃儿,你可一定?不?要辜负自己的心意啊。”

    “……嗯!”

    因为?第二天不?用?去资善堂上学,扶苏久违地睡了个懒觉,又用?悲壮得宛如奔赴战场的表情吃了早膳。

    自己搁下筷子时,官家该下早朝了。他立刻出发去垂拱殿就能把人?堵个正着。

    他立刻命人?送他去垂拱殿。这是扶苏第二回去,和?第一次不?同,这次没有黄都知一起跟着,他也不?需要靠尿遁脱身,也不?会?偶然遇到富弼坏他的好……

    遇到了。

    扶苏捂住脸:该说自己是乌鸦嘴呢?还是富弼说曹操曹操到?

    富弼刚从垂拱殿中走出来,见了他倒是很高?兴的样子:“殿下,几日不?见了。”

    扶苏还了一礼:“富相公?。”

    富弼摆了摆手:“老?臣当不?得这声相公?。”

    又道:“殿下莫非是牵挂着西夏的消息,特地前来垂拱殿亲自向?陛下探问的?”

    能当上枢密使的人?。情商果然不?一般。连逃学都能被说得清新脱俗。

    但?西夏和?谈扶苏又切身参与过,加上富弼主?动递了台阶,他于是多问了一句:“怎么样了?富相公?可有消息?”

    富弼绽出了一个笑容:“西夏使节已经松口同意用?盐代岁币,至于多少,他们已经修书回去问李元昊。为?表诚意,待今年?的岁币缴齐之后,使节团才能回西夏。”

    扶苏:“这样就不?怕他们赖账了。”

    “是啊,臣从真宗皇帝朝算起,为?官凡二十余年?,能见到今日也算不?枉此生了。”

    富弼感?慨万千,旋即又想?到了什么:“不?过殿下,您以后可别再叫臣相公?了,臣现在已经不?是相公?了。”

    扶苏:“……?”

    联想?到富弼一反常态发出宛如flag的感?叹,还有强调两遍的“不?是相公?”,某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在浮现心头涌起。

    他咽了口唾沫,抬头,逆着光看不?清富弼的神情。

    “您……不?接着推广新政了么?”

    “咦?”富弼明显地吃了一大?惊:“殿下连新政都知道么?”

    心里又刷新了官家对成王的重视程度。

    扶苏猜出来富弼在想?什么,立刻不?说话了。他知道并不?是因为?官家,而?是他开了历史挂——准确来说,因为?他全文背诵过《岳阳楼记》。

    不?对,我为?什么下意识要瞒?

    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去摊牌了么?

    “那富大?人?,你是要去哪儿?”

    富弼捋着胡须:“大?约是外放某一任知州,做一任亲民官,与民同乐吧。”

    “老?臣与范仲淹大?人?推行变法,原是为?了救国于危难之中。虽然憾于未能实行,但?见我大?宋对上西夏也有扬眉吐气之日,未尝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臣临走前见到这些,倒也值得了。”

    听得扶苏直摇头:“富大?人?,您哪里是区区见证之人?,您是和?谈的大?功臣。”

    他甚至忍不?住直言:“明明身为?变法与和?谈的功臣,您怎么能贬官外放呢?”

    “这不?合理。”

    放到秦朝、现代……哪一朝都不?合理。

    “嘘!殿下噤声。”

    扶苏讲得无比直白,倒把富弼惊出一声冷汗,见四面无人?才稍稍放下心来——倒和?曹皇后夜谈时的情景极为?相似,只是主?角掉了个个儿。

    扶苏卸掉包袱,反成了那个敢说的人?。

    富弼又谆谆劝道:“大?宋本就是内外交困之局,新政牵涉到公?田、荫官,俱是极其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所。官家非是不?欲澄清宇内,只是……他亦有他不?得已之处啊。”

    公?田,要动地主?们原有的私田。

    荫官,是官二代们不?需要努力就能安身立命之所。

    扶苏一下明白了为?什么仁宗推行不?下去

    “就当是老?臣的恳求罢,方才的话,殿下千万莫要当着官家的面讲。”

    “老?臣在此,先与殿下拜别了。”

    扶苏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会?有人?被贬出中央了,了还替贬他官的那个人?说话呢。

    他不?仅要说,而?且还要说一些更?过分的话。反正马上就跟太子永远说886了,再任性的机会?也没有了,不?如他他想?说却攒着没说的话一口气说了算了。

    扶苏甚至在踏入垂拱殿台阶的时候,还在掐指算——他昨天思考晏几道的时候想?到了宋徽宗,宋徽宗离现在还剩多少年??好像还不?到一百年?了。

    距离北宋灭国,不?到一百年?了。

    他脚下生风般走进了垂拱殿,或许因为?他身份特殊,或许因为?他表情太过严肃紧绷,一路上竟然没人?敢拦,就连富弼也只是欲言又止地放他走开。

    扶苏一路顺风地见到了官家。

    后者正背着手,仰天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副巨型舆图,不?知在屏息凝思着什么,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在不?该见到儿子的时候见到了他,竟然也没太意外。

    扶苏突然不?合时宜地想?:皇后、官家、就连刚才偶遇的富弼,每个人?对他逃学的态度都相当chill,没人?是鸡娃的家长。

    他甩了甩头,撇开了脑海中芜杂的思绪,他今天来是有正事的:“官家。”

    仁宗狡黠地眨了眨眼:“西夏?”

    “是,也不?是。”扶苏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些话要说。”

    仁宗不?知想?到了什么,也收回了刚才开玩笑一样的口气:“肃儿但?说无妨。”

    扶苏闭上了眼睛,缓缓把刚才的气吐了出去:“庆历新政……”

    这象征着后世视角的四个字一旦出口,话匣子仿佛也打开了,他立刻流利了起来。

    “范大?人?与富大?人?主?持的庆历新政,您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呢?”

    “是因为?觉得目前这样就可以了么?”

    扶苏上前几步,走到了仁宗端详的那幅舆图面前。在上面,大?宋作为?中原之国的占比远比历朝历代都要窄小、逼仄。

    而?在画面未及的北中之北,几十年?后,有一个渔猎民族即将崛起,张着獠牙,一口吞噬掉宋与辽国的国运。

    但?现在,一切未起端倪。

    现在的大?宋,还可堪称一句盛世。

    “所以您是觉得,纵使百年?之后辽夏的大?军踏破宋土、生灵涂炭之际,赵氏列祖列宗追究起责任,也不?会?怪罪在您这位百年?前的盛世之君的头上,所以才会?放弃变法,以求现世安稳,和?庙堂上的一句好名声吗?”

    扶苏一口气说完了远比他当初主?战派发言更?出格、更?石破天惊的话。

    垂拱殿中无声无息,有种置身暴风眼中心般诡异的平静。但?扶苏却轻松极了,把这些日子忍不?住挂心大?宋国运、又不?得不?隐藏想?法的纠结与郁气都抒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