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文强忍怒火,冷哼一声:“这么说,侯少监是承认将我那翡翠貔貅占为己有了?”

    “诶——”侯羡拖长了语调,不紧不慢道,“小公爷,话可不能乱说。”

    “此貔貅非彼貔貅,本座房里那只不过是块会咬人的顽石,捡回来镇宅辟邪罢了。”

    “怎能与魏国公府的家传至宝相提并论。”

    他面对着徐子文,玄玉般的眸子泛起幽光:

    “若小公爷执意要寻——”突然扬声喝道,“来人!速请魏国公过府,看看这咬人的玩意,究竟物归谁家!”

    “且慢!”徐子文脸色骤变,方才的倨傲荡然无存。他强扯出个笑:“不必惊动家父……许是、许是下人看走了眼。”

    侯羡抚着马鞭轻笑:“小公爷下次寻由头,记得找个不易拆穿的。”

    暮色渐浓,徐子文拂袖离去,那抹湛蓝终是消融在夜色里。

    侯羡打发了徐子文,玄色氅衣对空一旋,竟未踏入府门半步。

    他朝候在一旁的管事略一颔首,低语几句,便翻身上马,径直朝着乾清宫方向疾驰而去。

    通州水情与漕运大计,还需连夜面圣禀奏。

    侯府深院内,文俶对门前这场风波浑然不觉。

    她守着满架志怪杂谈读到深夜,烛芯剪了又剪,却始终未等到那人归来。

    翌日便是与皇后的七日之约。

    天刚蒙蒙亮,宫中传来旨意,命她备好骑射胡服,入宫觐见。

    文俶正在为此发愁时,侍女捧着个锦盒翩然而至。

    打开一看,竟是套雪青胡服,银线绣着缠枝莲纹,连配套的马靴、护腕都一应俱全。

    她轻抚着衣物上细腻的纹理,耳根泛红,心底微微漾起。

    这人办事总是如此周全,连尺寸都分毫不差,也不知他是何时量了她的身形。

    当今天子以武立国,尤重文武兼修。时值仲秋,圣上特旨首开南苑秋猎,明为君臣共乐,实则是借围场校阅群臣与皇子们的骑射武功。百官皆心知肚明,无不摩拳擦掌,欲在此番盛典中一展身手,以期圣心垂青。

    而徐皇后作为将门虎女,自然希望自己举荐的人,能在御前展现出不凡的身手。若得圣上青眼,这女官之位便再无悬念。

    文俶系紧腰间革带,对镜理了理箭袖。铜镜中的少女眸光清亮,竟比往日更添三分飒爽。

    整装完毕,便登上侯府马车,向南苑围场驶去。

    辽阔的草场在秋阳下如金缎一般铺展,旌旗猎猎作响。

    皇家仪仗沿围场四周肃立,禁军铁甲折射着凛冽寒光。

    圣上端坐龙椅,身着赭黄骑射服,不怒自威。左侧依次是太子与汉王。

    太子正温言与群臣寒暄,尽显仁厚。汉王则与武将们谈笑风生,戎装上的金线在日光下刺目耀眼,目光却不时掠过太子身影。

    杜珂与孙怀瑾比邻而坐。

    深谙制衡之道的圣上,总是特意将这两位内阁辅臣安置一处,想教他们心生较量。

    不远处,即将致仕的首辅阁老张慎行抚须微笑,目光欣慰地注视着侍立在御前的独子张守一。

    侯羡静立圣驾右后侧,玄色麒麟锦服勾勒出挺拔身姿。他看似随意扫视全场,却在文俶入场时眸光微微波澜。

    圣上斜后方的华座上,其最宠爱的幼妹宝宁公主,正慵懒斜倚,金丝孔雀羽骑装流彩夺目。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鎏金九连环,珍珠璎珞垂落额前,直到看见那抹雪青身影,明艳的脸上掠过一丝兴味。

    在右侧的凤座上,徐皇后与女眷们谈笑风生,利落骑装衬得她英姿飒爽。

    她不时望向身侧一袭雪青骑装,未施粉黛,青丝高束的文俶,眼中带着期许。

    文俶端坐席间,看似镇定自若,实则如坐针毡。

    对面杜若璞关切的目光不时掠过她周身,而徐子文更是借故接近,衣摆相触时让她不由蹙眉。

    不仅是这二人,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凝视,一道道直射向她,只教人浑身不自在。

    此刻,文俶只想立即寻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正待她懊恼之际,铜锣骤响,内侍朗声宣告:

    “击鞠比试,分组准备——”

    徐皇后唇角微扬,向圣上轻声请示后,径直走向文俶:

    “丫头,可愿与本宫并肩而战?”

    满座哗然中,文俶单膝跪地:

    “民女荣幸之至。”

    圣上抚掌大笑:

    “好!今日胜者,皇后赐玉如意一柄,朕再加赐御马监特制金辔,准其随时入南苑习骑射!”

    满场顿时议论纷纷。南苑乃皇家禁地,此等殊荣不仅彰显圣眷,更意味着仕途通达。

    汉王霍然起身,声如洪钟:

    “父皇!儿臣愿与皇后娘娘切磋一二!”

    宝宁公主轻笑着掷开九连环,珠玉般的嗓音响彻看台:

    “汉王殿下好大气魄,是要带着亲卫,与皇嫂和一个小姑娘争锋么?”

    汉王面色一僵,圣上却含笑不语。

    太子见状温声接过话头,朝汉王与皇后分别拱手:

    “素闻二弟精于击鞠,母后更是素有巾帼之姿。今日得见二位同场切磋,实乃难得盛事,孤等必当静心观赏,躬逢其幸。”

    宝宁起身整理鹿皮手套,漫不经心道:

    “皇兄,这般热闹,岂能少了宝宁?”

    “还有侄儿!”徐子文快步出列,“愿为姑姑助阵!”

    随着击鞠阵营划分,场上的局势顿时微妙起来。

    皇后率领的队伍中多为女眷与文臣子弟,而汉王麾下则聚集了不少武将及其亲随。

    看台上众臣窃窃私语,皆心照不宣——这看似寻常的击鞠,实则是太子党与汉王派系的一次暗中较量。

    杜若璞静坐席间,目光始终追随着场上那抹雪青。

    见徐子文策马紧守在文俶身侧,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呷一口。

    战鼓擂响,宝宁公主一马当先,金丝孔雀羽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她灵活地操纵缰绳,鞠杖如游龙般接连击球破风,数次直逼对方球门。

    汉王眯起双眼,向身旁亲卫使了个眼色。下一瞬,但见两名亲卫突然策马夹击,鞠杖不是击向马球,而是直扫宝宁坐骑的前蹄!

    骏马惊嘶,前蹄跪倒。宝宁公主整个人向前倾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雪青身影疾驰而至。文俶俯身探臂,稳稳揽住宝宁的腰肢,顺势将人带到自己马上。

    “抓紧我!”文俶低喝,手中缰绳一振,骏马如离弦之箭冲破重围。

    汉王见状大怒,亲自率人围堵。徐子文与皇后立即从两翼策应,为她们牵制住大部分追击。文俶带着宝宁在场上左冲右突,雪青衣袂与金丝雀羽在风中交织翻飞。

    就在汉王鞠杖即将扫到马腿的刹那,文俶突然勒马急转,宝宁趁机挥杖击球。只见那枚朱漆马球,堪堪越过汉王头顶,直入球门!

    “好!”圣上霍然起身,抚掌大笑,“巾帼不让须眉!”

    宝宁靠在文俶怀中喘息,突然仰头笑道:“你这朋友,本公主交定了!”

    看台之上,无数道目光始终追随着那抹灵动的雪青。

    皆因她遇险而屏息,为她化险为夷而振奋,那一颦一笑牵动着多少不可道人的情愫暗涌。

    首轮击鞠虽以汉王拔得头筹告终,但文俶策马救人的英姿,已深深刻入众人心中。

    圣上龙颜大悦,对徐皇后笑道:“梓童举荐这丫头,倒与你当年在漠北赛马时的身手不遑多让。”

    徐皇后执起案上琉璃盏,将盏中果酒一饮而尽。

    “陛下谬赞,”她眼尾掠过汉王席间面容,唇角微翘,“这校书女官之位,臣妾瞧着是非她莫属了。”

    场边柳荫下,文俶正扶着宝宁公主下马。宝宁鬓边步摇乱颤,正笑得开怀,紧紧揪着文俶衣角说个不停。

    汉王正阴沉着脸擦拭鞠杖,他盯着远处文俶的背影,眸光晦暗。

    这女子三番两次破他布局,害他在父皇面前颜面尽失,此仇他记下了。

    午膳过后,号角长鸣,南苑秋狝正式开始。

    所有在场男子,除年长者,皆需参与围猎,以猎物的数量与珍稀程度定胜负。女眷虽可自愿参与,但所获猎物不参与评比。

    徐皇后携众女眷们在凉亭品茗闲谈,倒是文俶,跃跃欲试。她接过侍从手中的角弓,与徐子文一道,策马向林场方向奔去。

    宝宁公主推说受了惊吓,早早回宫休养。圣上则在御帐小憩,看似闲适,实则等待着这场针对两位皇子的考较。

    临行前,圣上特意将太子与汉王召至跟前,朗声道:

    “今日围猎魁首,朕特赐——可于《太祖实录》编修完毕后,先阅手稿之权。”

    此赏一出,满场皆惊。这意味着不仅能窥见尚未颁行的史册内容,更代表着圣上绝对的信任与恩宠。

    汉王眼中精光乍现,当即抱拳:“儿臣定不负父皇厚望!”

    太子则沉稳一礼:“儿臣必当尽力。”

    林深叶密,秋狝开始。

    徐子文与文俶一道,两骑并辔而行。他一边侧身伸手,替文俶拂去肩头落英,一边语带赞赏,夸个不停:

    “卿卿总能教我惊喜。”

    “这般精妙的击鞠技艺,便是禁军教头见了也要叹服。”

    “又在胡说。”文俶轻夹马腹略略拉开距离。

    “我久未上马,其实生疏了许多。”

    “这若叫生疏,”徐子文催马贴近,“若时常练习,今日这头彩岂会落到汉王手里?”

    “慎言,”文俶蹙眉望向四围,她压低了声量,“汉王今日连连失球,怕是要记恨于我。”

    “怕他作甚?”徐子文突然拉住她手中缰绳,“便是天王老子……”

    “妹妹今日确是惹祸上身了。”

    杜若璞驭着一匹骏马自林荫处转出,箭袖上还沾着草屑枯枝,不知已在暗处跟随多久。

    “汉王最是睚眦必报,你当众折他颜面,后患无穷。”

    文俶轻挽缰绳,环视身旁二人。

    “二位的好意文俶心领了。”

    她马鞭轻点,拨开徐子文探来的手。

    “常言道三个和尚没水喝,这猎场宽阔,不如就此别过。”

    她眸光扫过杜若璞与徐子文,忽然扬鞭策马:

    “我还想多猎几只山鸡野兔,就不陪二位在此耽搁了。”

    话音未落,胯下骏马已如离弦之箭冲向林深处,只余渐远的马蹄声在空谷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