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离开云的雨,即便落下万里来到人间,也终归有一日,顺着山川奔流到海,再一次回到云的怀抱。

    “小雨……”云娘珍惜地念着这个名字,“小雨,是很好的名字。”

    “好啦。”卢阿婆于是重新招呼,“小雨,来阿祖这里,吃胡饼。”

    这一顿饭吃得不算热闹,但隐约中,李明夷能感觉到那些看不到的隔阂正在慢慢瓦解。

    吃完饭,卢阿婆又积极地替母女俩收拾起东西来。正打算归置那个一起带来的包袱,云娘却忽然紧张地扯住包袱的一角:“我自己来吧。”

    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但不想让卢阿婆看到。

    这一扯,却将包袱直接扯开了。

    一件叠好的衣服,和一张轻飘飘的纸,同时跌在地上。

    云娘本来有些急切的脸,表情忽然凝固,瞳孔不敢相信地放大。

    她慢慢地俯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捡起那张纸。

    “这是你的……”卢阿婆虽不识字,可也是见过的,但卖身契这三个字,她没有说出口。

    云娘忽然丢了那纸,把地上的衣衫抓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着。

    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布裙,上面还缀着补丁。

    可这件衣服,她永远记得。

    是那身曾落满雪,如今却依然干干净净的衣服。她曾穿着这身衣服,在风雪中跌跌撞撞走到平安坊。而如今,春娘把它和那纸卖身契一起还给了她。

    现在上面已经一点脂粉的味道都没有了。

    她却紧紧把它按在胸口,仿佛再次感受到残留在上面,那只手的温度。

    ……

    而就在屋顶,一大一小两道背影正坐着看月亮。

    “阿叔,我从前听人说,生辰的时候许愿望,上天就一定会给你实现,对吗?”

    不知为何,卢小妹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李明夷点点头。

    他不知道卢小妹以前许了什么愿望,可她既然没有和老天吵架,想来是已经实现了。

    “但要是老天已经完成了一个,后面的许愿还有用吗?”

    月光照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也照亮了那难得一见孩子气的表情。

    李明夷审慎地道:“这要看是什么愿望。”

    “好歹是我的生辰,你就不能说点中听的吗?”虽然抱怨了一句,但出于某种信任,卢小妹还是开口——

    “小姨的头,没了头发,太丑了。”

    所以她刚许了愿望,希望她的头发能重新长出来。

    不过就算她没学过医术,也知道留了疤痕,是长不出毛发的。所以这个愿望,也只能向老天爷祈祷了。

    “如果你许的是她的头发。”身边的阿叔,却忽然开口。

    卢小妹不可思议地转过脸,目光隐隐约约地升起期待。

    可对方却摇摇头:“最好不要许这个愿望。”

    ……就知道。

    卢小妹也没指望这人说话好听,撑着下巴,继续看着月亮。

    李明夷似乎没有住嘴的意思。

    他的声音,带了很轻的笑,试着学习开玩笑的语气:“因为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

    “什么?”卢小妹骤然瞪大了眼睛,“老天爷还会提前知道我许什么愿啊?”

    “不是老天爷。”李明夷又揉了揉她的脑袋顶,“是人体。”

    “人体?”卢小妹不解地看着他,连推开手的反抗都忘记了。

    “头皮是人体赐给我们的礼物。”她听见对方说,“因为毛囊很深,而头皮很厚,可以反复利用。”1

    “所以你放心,即便用了一次,以后她的头发还是会长出来的。”

    第26章 正因为有利无弊,所以不行

    云娘回家的次日,李明夷便向卢阿婆提出了自己单独去陈留城中租房住的想法。

    原因也很简单。

    一来,仵作的工作时间弹性比较大,遇到棘手的案子,常常就过了关城门的时辰,也不能每次都抢张敛的床。二来,云娘和小雨一回来,卢家那点有限的房产就显得更狭窄了,有自己这个成年男性在家里,两个小姑娘的生活多少会不方便。

    现实条件摆在这里,卢阿婆也没有多加挽留,临走时给他装了满满一口袋的胡饼,又偷偷垫了些铜板在底下,再三地叮嘱:“即便不住这里,有空也常回来吃吃饭。”

    “好。”简短的道别之后,李明夷便出发去城中。

    行至道口,他回望一眼自己异时代旅行的起点。

    清晨的山岚中,已有零零散散的农人扛着锄头走向田地。郊外的水稻熟过了一季,现在被耕耙过的平整土地,正孕育着新的种子。那小小的茅屋前挥着手的老人,如这五个月的每一天,怀着祝福目送他前行。

    李明夷转回视线,向着朝阳中清晰出现的城门走去。

    “一个月二百文,只租不卖,不得商用,若是里头有了晦气事,我可要找你麻烦!”

    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屋子,大门只剩下一半,一眼就能数清的家具倍受老鼠的啃食,齿痕累累惨不忍睹。空气中的尘埃粒粒分明地飞舞,被屋主接引来的时候,李明夷忍不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但价比三家,也就只有这间住得起了。

    李明夷实在没有挑拣的余地:“没有问题,请问压几付几?”

    “什么压几付几?”屋主像是听不明白他的话似的,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要诚心想租,把公验拿出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