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属于我的我要攥在手中
作品:《斯卡布罗的崖壁(兄妹伪骨)》 任知昭做了个重大决定。
在落实这个决定之前,她先在学期结束后回了趟中国。
中国真的好远,坐飞机好煎熬。接受着某种无形的注目礼,从那些商务舱里舒坦落座的人身边挤过,再到狭小的经济舱座位上熬十五个小时,靠吃药强迫自己睡觉……
钱才是硬道理啊,没有什么比钱更硬的道理了,任知昭想。
原来,人活着就是得搞钱。
漫长的煎熬,飞机终于落地。任知昭拖着散架的身体跟着人群过海关。
直到现在,她都没习惯进中国海关这件事。
她长这样,黑发黑眼,认得头顶上“中国公民”,“外国人”,“快速通道”那些大字,竟然跟着一群鬼佬走外国人通道进入她的家乡。
但没办法,这就是她现在的身份了,一个外人。好在,她这个外人还是有人迎接的,也不算太糟。
迎接她的人扒在国际到达口的栏杆外,探身朝里张望,任知昭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
是爸爸。不是现在那个,是她亲爸,任一铭。
那张久违的脸上,那双和她很像的眉眼里,在看到她的瞬间便露出了无法抑制的欣悉。
欣喜是出于本能,不过接下来的尴尬和不知所措,也是真的。面对许久不见的父亲,任知昭同样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感到一股微妙的陌生。
但血缘是骗不了人的。她一看就是任一铭的女儿,他们长得太像。
血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像根导管,在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里随机牵住两个人。有时候,你难逃被另一头吸干的命运,但同样的,你也可以沿着这根管子去向另一头索取,只要你想。
任一铭是被任知昭联系来接机的,所以,即便是要听一路各种不想回答的问题,任知昭也认了。
“你妈和你继父身体还好吗?对你还好吗?”任一铭一路都在没话找话,时不时撇头看看副驾上的女儿。
“挺好的,都挺好的。”任知昭不光是认了,还一字一句地认真答他,“任军爸爸对我很好,你放心吧。”
“你那个哥哥,叫什么来着……你们相处还好吗?”
“任子铮。还行吧,他在美国念书,我们联系不多。”
她轻握着安全带,嘴上答着,目光落在呼啸而过的窗外——上海,是她的家,她已经不认得多少。
“你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
“看情况吧,我还没买回程的机票。”任知昭收回目光,看向任一铭,道,“爸,小张阿姨呢?”
她早已做好见爸爸的新妻子的心理准备了,她以为对方会一起来接她,可是没有。
然后,她看到任一铭的表情变得更奇怪了。
他一路就奇怪,几度神情变得严肃,想说什么的样子,最后开口吐出的,尽是那些废话。
任知昭的疑惑在抵达任一铭的新家后得到了解释。
她终于见到了张雁,下楼来迎接她,挺着个大肚子。
五月底的上海潮闷得不像话,任知昭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荒唐的湿梦。
不过她很快便回到了现实,麻木的嘴角轻扯两下。
任一铭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在车上,他几度想说又欲言又止的,应该是“你小张阿姨怀孕了”吧。
“昭昭,你放心……”
“我们都不年轻了,不会再要孩子……”
那一年,也是五月,天热得反常,濒临崩溃的女孩得到了来自父亲的承诺。
说内心毫无波动是假的,不过也还好。任知昭早该将生活里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默认成谎言,“承诺”这个词的意义和一次性用品差不多。
她礼貌地向张雁问好,接受张雁的嘘寒问暖,老老实实跟着她上楼。
任一铭带任知昭来的是他的新婚房,在静安区,地段好,有叁室。她小时候的那套老房子在出租,没法住人,这她知道,所以原计划是让任知昭住新房的客房,她也答应了。
在看到张雁的肚子之前。
敞亮的客厅里,尴尬像湿抹布里渗出的水,伴着股无法忽视的味儿。任知昭想尽量不去看张雁的肚子,可太难了。新生命在人体里的形态竟是如此怪异,搞得任知昭都有些同情对方了——也不年轻了,有限的身体不成比例地支撑着那么大个玩意儿,还要在这里应付丈夫和别人的女儿。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笑里藏着讨好,也有防备,小心翼翼的心思,全被任知昭看得清楚。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在上个月刚过了二十岁的生日,可面前的这些大人们,似乎还在妄想着可以操纵她,驯服她。
“阿姨。”
任知昭用极礼貌的语气打断了张雁的试探。打断她,也能让她松口气吧。
“您不用这样,我们以后大抵是没什么相处的机会的,您不用在意我。”
任知昭不紧不慢地说着,并看到面前二人的脸上,五官被一抹震惊凝固。
“我不需要喜欢您,您也不用防着我,您和我爸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就行了——”
“昭昭,你说什么呢——”
“让我说完。”
任知昭对着打断她的任一铭投去重压般的眼神。
“我这次回国和阿姨您没什么关系。不过正好您也在这里,就麻烦您帮我做个见证吧。”
说着,她喝了口茶,道:“我这次回来,是来要回属于我的东西的。”
五天后,任知昭和任一铭来到了公证处。
上海迎来了黄梅季,天阴如死水,风都像是馊掉的,裹着湿气钻进皮肤。
可任知昭的心里阳光灿烂。
五天前,她要求任一铭把老房子给她,对方果然如她所预期的那样,耍着各种借口,百般推脱。
先说:“那房子里现在住了租户,不方便呀。”
“租赁合同是不受产权变更影响的,里面的人依然可以接着住,没关系。”任知昭淡淡道。
“可是……这……变更产权可不是小事啊,很多手续,很多文件……”
“你放心,文件我都有。”
任知昭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有条不紊地一一掏出那些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我的加拿大护照原件,中文翻译公证件;我的中国出生证原件;我的同一人声明公证书,中国使领馆出具的。上海的公证处我已经联系过了,你这边只需要带着身份证,户口本和房产证就行了。”
一份又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整齐铺开,任一铭望着任知昭的瞳仁在颤动。任知昭在那双眼里看到了一丝惊惧,一丝陌生。
“可……但……”对方还在吊着口气挣扎,“赠予的话……税……”
“我知道,我有钱,我来缴。”任知昭把文件并成一沓,在桌上敲了两下,道,“爸,这是你答应我的。
‘爸爸的一切都是你的’,记得吗?”
她并不指望他能记得,不过没关系。
“你答应过我很多事,我只求你信守这一件。把房子给我,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家变成了谈判桌,气氛怪叫人难受的。最后还是张雁叹气开口:“给孩子吧,就给她吧……”
于是,五天后,任知昭站在了这里,签署了赠予合同并公证。
又是五天后,她拿着公证书去税务局缴了税,去房产交易中心申请了过户。她攒了那么多年的人民币终于派上用场了。
七个工作日后,任知昭正式领到了新的房产证。
等待的期间,她没按原计划住在任一铭家,说是阿姨怀着孕,怕冲撞到她,他们夫妻俩也没留她。
她自己在外面住了酒店,每天就在上海街头到处溜达,还去周边的古镇转了转,采采风。
整个江浙沪一带都笼罩着阴雨,可任知昭高兴,她没理由不高兴。她感谢小张阿姨的劝说,也感谢任一铭。
也许是出于歉疚,也许是因为那套房子本身老旧,位置一般,上海房价又一跌再跌,守着也没意义……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二十岁的任知昭拥有了人生第一套房。
它装着她不美好的童年,它有百般不好,可它完完全全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