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英珠竟是大喜过望道,“谢陛下隆恩。”

    天玺帝意味深长地不说话。

    又是半晌,就在英珠和明忠以为此番的龙颜大怒要揭过时,天玺帝的话让他们如坠冰窟:“小七回京后,你去把废后罪行,说与他听。”

    英珠惊骇地抬头,泪流如注,冲刷着脸上的血水滴落在地,他苦苦哀求道:“陛下,求求您了,不要这样对殿下,殿下真的已经太苦了!”

    天玺帝无动于衷:“朕倒要看看,他知道了,有没有胆量弑君弑父?”

    明忠也是骇得心胆俱裂,大着胆子劝道:“父子情份难得,皇爷——”

    “既为乱世帝,何以容情分?让他恨朕罢。”天玺帝沉声说,而后停顿片刻,一摆手让他们闭嘴。

    这个已经完全站到大靖权力巅峰的帝王看向北方,不知想起什么远古的记忆,怀念地说,“小七什么都随朕,只这心性纯良,随了他母后。要怪就怪他生在乱世,又投进了帝王家,他既当不了闲王,便没那命去做个善人,便都随朕罢。”

    明忠和英珠在天玺帝那一挥手后都不敢再言。

    天玺帝接着说:“他这五年来,样样都与朕当年如出一辙。只差一样,朕当年敢杀了先帝,望他往后也不要叫朕失望。”

    英珠在狂骇中一阵剧烈的心悸,他的血还在流,眼前都是红色,他心中翻涌,痛苦不堪,终于支撑不了地倒了下去。

    燕熙一行走了一日。

    要入西境时,燕熙命众人换上行商行头,弃了官道,改走小路。

    燕熙坐在粗布马车里,由卫持风架车,车前头留着位置,是供随行官员跟车谈话的。

    温演是在出京前才得了淳于南嫣的消息。

    当时淳于南嫣问他:“你知道为何斩尽四姓,却独留韩家活口?”

    “因为韩家及时收手,没有酿成大错。”温演当时说,“这还要谢太子妃娘娘及时提点。”

    “看来,温先生还是不懂。”前日的淳于南嫣在灯下似笑非笑地说,“不如这般问,为何本宫在事发前,专程去的是韩公府?”

    温演这才惊恐地意识到,他以为的自省自救,却是有人在格外开恩,连忙磕头道谢。

    淳于南嫣在那夜里,执了同行灵儿公主的手,起身欲走,最后温婉地对他说:“温先生本是寒门出身,摘了殿试的探花入仕,却入了世家的门第,这些年步步为营,到头来皆是一场空。因你罪名在身,再想入仕是不成了,以你的才能做个师爷是绰绰有余的,但是眼下人人都急着与四姓撇清,便是你肯放下身段,也没哪个地方衙门敢用你。本宫与商先生怜你才能,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去寻新主吧。”

    温演知道新主是谁了。

    他没有犹豫,连夜收拾了行囊,守在城门外,在卫持风的默许下,混进了西境总督的队伍。

    温演这一生,有很多不得已,短短四十年,已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这一次,他可以不必在自己的姓前面冠着别族的姓,也不必再仗着谁的势,堂堂正正地做回温演了。

    温演跟着队伍走,大家待他都挺客气,就是一直见不上燕熙,心中愈发焦急。

    原本他也不急,心知必得所有人都谈过话了,才能轮到他。可眼看随行官员都谈得差不多了,燕熙还是没有传他说话。

    温演便急了。

    他被晾了一天,在队伍里便显得尴尬起来,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小半日,见总督的马车前座没人,便大着胆子来求见。

    卫持风客气地请他坐在车头,温演侧着身子,隔着车帘向里头行礼:“罪民温演见过督台大人。”

    温演等了片刻,不见里头应声,忐忑地问了句:“督台大人?”

    “督台大人这两日累着了。”卫持风解释道,他听着里头终于有了动静,仔细地将门帘挂起,露出里头素衣打扮的总督大人。

    燕熙淡淡的声音传来:“你是天玺十二年的探花,本官看过你的卷子,文才和经义皆是出众,若不是当时世家当道,状元本该是你囊中之物。”

    温演在朝会上领教过燕熙的厉害,他没敢抬眼往里瞧,垂首听着。他听燕熙没以文士的“先生”称他,心中先是一凉,待听得燕熙夸他才能,又升起几分得意。

    他是自负的。

    还留着命的韩家人都入了贱籍,只有他因有功名在身,与妻子一起被抬为庶民,幸免于难。纵他此时落魄,他的文才也是有目共睹的。艺高人胆大,他有清高的资本,更何况他曾在内阁数年,威望和资历是抹不掉的。且他不是自己作奸犯科入罪,是受韩氏拖累才落到如今地步,温演并不甘心。

    温演清了清嗓子道:“督台大人过誉了。督台大人才是众望所归的状元,您的状元卷子全朝传阅,没有不赞叹的,当之无愧的第一。”

    说完他便侧耳等着里头的动静,可他没等来总督大人任何受用的表示,而是听里头继续道:“你一直在京为官,由七品官升至正二品尚书,再到入阁,一路的考评皆是优秀,便是没有韩家相助的头几年,在翰林院做的也是有口皆碑。是个能干事的人。”

    听到这里,温演敏锐地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了。燕熙显然是将他底细查遍了,这本也在情理之中,谁家用人前都要细查一遍的。

    叫温演意外的是,尊贵的太子殿下,竟是连他十几年前的卷子都读了,且对他的经历信手拈来,叫他又惊又喜又畏。

    温演大气也不敢喘地回话:“罪民不敢当,不敢当。”

    里头燕熙接着说:“你本家还剩下一对兄嫂,韩家人里除犯了刑律的下狱的,身上清白的一律充边了。本官着人在两边都照顾着了。”

    温演一愣,这回听出些不对劲来了。

    燕熙甚至把他本家查了,还派了人去“照顾”!

    温演心中猛地一紧,一股凉气爬上他的脊梁骨,他在官场多年,以他的经验,用家人安危拿捏人是常有的。由此观之,燕熙所说的“照顾”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想通此节,一时间,他那些清高和自负都显得不切实际,他已经被层层叠叠的网束住了。

    他想到燕熙短短不到一年,便整垮了四姓,想必是城府极深,手段毒辣,是他轻心了。

    温演的冷汗铺下来。

    然而接下来的燕熙的话,却叫温演错愕了。

    温演听燕熙说:“商次辅和太子妃都向本官力荐温先生,本官瞧温先生一路随行,也是想留下的。只是你有罪在身,堂前用不得你,正巧堂后缺人手,温先生若是不介意,可以先瞧瞧有什么能做的。若是做的合意,便留下;若是不合意,也不必勉强。”

    温先生?

    温演一下愣住。

    他的冷汗还挂在额角,纸白的脸色转而通红。

    多年官场的尔虞我诈叫他万事都往功利了想,却独独忘记了,商白珩和淳于南嫣出面举荐或许只是基于惜才,而燕熙肯用他也只是知人善任。

    他被阴谋诡计蒙了眼,却瞧不清正大光明的路子了。

    他何其可悲。

    温演一时羞愧万分,恨不得磕头十万请罪,正要动作间又听里头燕熙说:“本官听说温先生的妻室韩氏管家了得,经营铺子也是一把好手,把你妻儿也接来,为着替本官办事,还叫你一家人分开,本官于心不忍。”

    温演僵在当场,他如同霎时经了上天入地,巨大的心潮起伏叫他一时竟哽住了。

    他其实心中知道,这些日子自己强撑的体面都是假把式,轻轻一推,就会丢盔弃甲。他温演已经穷途末路,燕熙是他最后的指望了。

    现在这个拿捏着他的前途和性命的人,竟是替他什么都安排好了。

    温演感恩戴德又冷汗直流,感动与羞愧使他的面色变幻的十分难看。

    他在这短短的对话中,竟是像过了生死一般,看透了往来。

    温演一路走来,营蝇苟狗,心中其实从未真正服过谁,他认为既得的都是他努力成果。今天却叫他明白,有一种人已经站到了翻云覆雨的位置,却可以做到真正的礼贤下士。

    温演再也不敢小瞧年轻的太子殿下,对未来的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竟是热泪盈眶,就要在车上跪拜。

    卫持风连忙扶住了他。

    燕熙说:“本官既用温先生,便不会疑温先生。堂后诸事繁琐,又有各方利益牵扯,温先生久经官场,经验老道,本官往后便仰仗温先生了。”

    温演泪流满面,他由着卫持风扶下车,落地时忽地跪地重重磕头道:“督台大人知遇之恩于罪民有如人生再造,温演感激不尽,往后必当鞠躬尽瘁、万死以报!”

    卫持风送走温演后,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他的小主子一套问话,先抑后扬,参透利害。若非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无法相信有人能在这等年纪便如此娴熟地操纵人心。

    卫持风的冷汗淌得比温演的更甚。

    卫持风若有所思地驾着马,某种幽深的寒意爬上他的心头。他方才竟然在小主子温和的语调中,联想到了深宫里头那位杀伐难测的天玺帝。

    第75章 临西死战

    北风惊雪风驰电掣, 宋北溟不眠不休,一日就到了北原边地, 他单骑比大军走得快, 赶上了宋月潇。

    姐弟俩长话短说,宋北溟领前锋,率五千踏雪军骑兵往临西洲赶。

    临西洲从战事开始那天, 就没停过雨。

    六月的北原,已经散去闷热, 下了两天雨后,凉意加深, 湿透的军衣,把人泡得发白,冷得发抖。

    天地被浸得升起雾气,视线不清。

    踏雪军在黑沉沉的雨幕下, 犹如一只沉默的巨兽,它据守在娘子关与云湖间的原野上, 后背是凶险无比的云湖, 三面受敌, 宋星河被莽戎和漠狄联手设伏,扎了口袋。

    这只巨兽遍体鳞伤,却仍是目露凶光地盯着敌人。

    踏雪军生时弑血, 它没有莽戎士兵那般强壮高大的身体, 但他们有着更凶的士气。

    从不言退。

    正是因为这样, 踏雪军在立军以来, 便被以刀头舔血著称的莽戎引为劲敌, 有着数百年血腥混战史的交战地, 在踏雪军出现后, 能在这块土地上留下名字的,只剩下大靖和莽戎了。

    这场战打到现在,已经是完全的白刃战。

    踏雪军以前锋的鲜血为代价,为后面阵形的布成争取到了时间。工兵队和军匠训练有素地在交战地修挖工事,绊马索拉得横七竖八,大小坑挖得到处都是。

    莽戎的骑兵踩着踏雪军前锋的鲜血冲到后防时,战马摔了一地,无法再进一步。

    莽戎的骑兵就这样被废了。

    莽戎不得不弃马入战,可是那些恼人的工事打乱了莽戎步兵的阵形,再强悍的勇士冲过去,面对的都是踏雪军坚不可摧的五形阵。

    五形阵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十二人成一队,前面是锋利的军刀,队长的刺刀在尖端;两侧是藏着短刀的盾牌;殿后是长刀和长矛。他们彼此极度信赖,完全把后背交给同袍。

    只要阵形里少了一个人,立即有战场指挥调派人手补上;而即便是打到无人可补,他们内部也会灵活变换位置,从十二人到九人到最少的四人,人数在变少,但阵形始终牢不可破。

    踏雪军的信念坚定,且将士们离死亡越近,战意越猛,每个单兵都有强烈的“死我一个,带走一个”战意。

    他们就算战到不到四人,组不成队形了,也会提着刀跟莽戎同归于尽。

    这种打法,饶是以喋血为乐的莽戎也打得心惊肉跳。

    莽戎杀掉一个踏雪军至少要付出一个莽戎勇士代价,原本想要扎口袋一锅端的计划在围剿宋星河的第一天就失败了。

    到了第二天,陷入了纯粹的人命消耗战。

    战场上到处都是残肢,血糊着大地,又被雨水冲刷到云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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