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勉道:“没有,只是口谕。那太监说,此喻没有入档。”

    燕熙明白了,说:“那便如圣上所言,以后凡是科道之事,你私下来报本官。”

    何勉点头,又想到什么,斟酌着上报:“近日靖都恐有监察风波,宣大人可有所感?”

    燕熙哦了一声,装作不知:“近日参劾数是比往日多些,但参劾都是些小官吏的细微末节,何大人何以认为会有监察风波?”

    何勉正色道:“下官在靖都为官十三载,虽不曾任要职,却在四科给事中任上做过,所见监察风波已有数次。下官敢断言,本次风波恐不会轻易结束,大有发酵成风暴之势。”

    燕熙饶有兴趣地问:“请何大人具言。”

    何勉严肃道:“此次监察风波由一个正八品翰林院五经博士发起,参劾了正六品的吏部主事‘家不正宠妾灭妻’,都察院和锦衣卫奉旨严查。而后引起多位小官跟风参劾多个六部官员家中丑事。靖都上下,无不以这些败露之事为为茶余饭后谈资。接着又有文官们一哄而上,有人参同僚,有人参上风,各方急先恐后,参劾成风。时至今日被参官员中品级最高的是吏部右侍郎,参的是交友不良,其为证清白,已自行到都察院监等侯问话。”

    燕熙轻飘飘地道:“这些事本官皆有耳闻,可涉及之事,皆是私德有亏的,不算大事。”

    何勉极是严肃地说:“史上历次风暴皆是由小官私德之事开始,而后引发热烈讨论,再上升至道德品行,进而触及政事官员,更有高品阶官员稍后加入参劾朝政要事要职。以下官观此次风波,如今发展每一步莫不如此。按此推之,本次所参对象很快就会升至六部乃至中枢。一旦内阁大员也在此列,必将势如风暴,卷入之人非死即伤!”

    燕熙在何勉的分析中,缓缓地加深笑意,他说:“何大人高见,微雨佩服。”

    何勉见燕熙在听到他这等“危言耸听”的话时,既没有惊讶,亦不作反驳,他暗暗心惊。这说明,他这位比他小了十几岁的长官,并没有比他更晚看穿形势。

    燕熙越是笑得风轻云淡,何勉便越是寒意砭骨,他这才明白,为何天玺帝要命他事事问过宣隐。

    而更叫何勉毛骨悚然的是,这位年轻的六品主事官员,竟然轻飘飘地总结道:“何大人,咱们身为科道官员,在每一场监察风波中都不能落人之下。既要监察风波,又要驱赶风波。在这一场‘去皮见骨’的风暴之下,我们要认清谁将是风止潮退之后,露出的骸骨。”

    何勉大惊失色,双腿一软,跪地连连磕头。

    他万万没想到,宣隐看得比他更远、更准。

    他这才深刻地意识到,宣隐当真是有着不世出的大才能,断不是与私下里传闻的那样,靠着不可告人的色相交易平步青云的。

    他庆幸自己没有在对方面前表露过任何轻视小辈之心,否则得罪了这样惊才绝艳之人,只怕此生仕途尽毁。

    日头西下。

    燕熙漫步走在回宅子的路上,到了巷口便觉不对。

    这条巷子因地处偏僻,平素鲜有人声,今日竟是人来人往,几处宅门还刷了新漆。

    他走到宣宅门前时,打量着对面的新门面,心中生疑。

    忽听“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先荡出来,而后才见着一抹紫纱衣角。

    燕熙见是妇人,便避嫌地转身离步,去推宣宅的门。

    谁知那妇人竟叫住了他:“这位公子可是对面宅子的主人?”

    燕熙只得回身行礼:“是。”

    那妇人和悦:“妾身名唤紫鸢,是从西边新来靖都的。我家官人刚升任锦衣卫的百户,时常在外公干。我瞧公子是个读书人,往后我们邻里多照应。”

    燕熙谨慎地点头,压着眼睫打量了一眼对方,没多说什么,进了宣宅。

    关上院门,燕熙便觉出不对。

    他闻到了隔壁飘来的肉香味。

    他隔壁住着的是一户清苦人家,一个月都舍不得吃上一块肉,今日非年非节的,怎么吃上肉了?

    太不对劲。

    新来的对门和反常的隔壁,都透着一股人为安排的诡异。

    燕熙沉了目光,盯着那不算高的院培墙:这般作风与能耐……宋北溟?

    那该死的流氓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33章 无中生有

    燕熙夜里保持警惕, 直到就寝时分也没听到四周有什么动静。

    “是我杯弓蛇影了?”燕熙狐疑地脱衣上榻,放下账子, 闭目休憩。

    入夏后, 他就格外不好睡,今日竟是阖眼须臾便沉入梦乡。

    有什么在冥冥中安抚着燕熙,一夜好睡, 连梦都没有。

    一墙之隔的木榻上,宋北溟也轻轻地闭上了眼。

    “枯”有收敛精气、摧败血肉、腐朽意志之效。

    宋北溟自服用“枯”以来, 身子一日比一日冷,像是坠进深不见底的寒渊。

    望不到头。

    宋北溟服药前的体格, 是在北原三尺厚的雪地里,也敢脱了棉衣的。如今却怕冷到在夏天都要加衣。

    夏天阳气重,算是宋北溟最舒服的季节,夜里能好眠些。

    只是他心思重, 便是睡着,夜里也是恶梦缠身。

    狼峰关一役, 大靖丢了狼峰关以北的百里沃土, 他失去了父母。

    他带人赶回狼峰关, 配合长姐宋月潇打了极惨烈的一战,朝廷没有供应,地方没有支援, 粮草军火短缺, 身后百姓还都在骂他们宋家丢了国土。

    没有人知道, 宋家拦住了敌国猛烈的进攻付出的代价。

    他作为先锋队踏着尸山血海回来, 保住了踏雪军的颜面, 将国境卡在了狼峰关。

    同时也失去了两万过命的兄弟。

    那一战里的屈辱、血肉和惨烈, 成了他多年的梦魇。

    ‘枯’又把梦魇滋养成恶鬼, 日日夜夜啃噬着宋北溟的灵魂。

    宋北溟活在青天白日下,脚底下踩的是无数战魂。

    他有时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今夜宋北溟却好睡。

    那恶鬼只来打了个照面便躲到阴暗处不敢出来,来自一墙之隔“荣”的香味,透过墙上的他命的凿的小孔渗透过来,轻轻淡淡地抚慰着他。

    宋北溟仿佛回到了人间。

    次日一早,燕熙神清气爽地醒来。

    他昨夜难得没有盗汗,里衣竟是干爽的,不由生疑。

    燕熙首先怀疑宋北溟来过他屋子,毕竟这事儿宋北溟不是没做过,甚至还反客为主赶他走。

    昨夜睡得太快,燕熙没来得及检查,此时环视四周,屋里的东西没有被移动的痕迹,没有新添物事,床上挂的帐子也没有可疑的渍点。

    那么,昨夜里那隐隐约约的类似“荣”的香味从何而来?

    燕熙目光落在床榻里侧,被帐子挡住的墙上。

    只是燕熙还要赶早朝,不及深思。

    按大靖的朝会章程,在京五品以上武将和文官要上早朝。

    燕熙虽品级不够,因着原来是六科都给事中直接受命圣上、现在又是以正六品暂代正五品虞衡清吏司郎中之职,是以一直也破格参加早朝。

    早朝限时严格,流程庄重,京官寅时初就要佩带牙牌在午门外等候卯时的到来。

    燕熙今日睡过了,此时已是寅时初。

    他仓促地扫了一眼,顾不上多作检查,快速穿了朝服,边跑边咬着牙牌飞奔出院子。

    打开院门,一脚跨出去,却倏地止住步子,抬手捏住了牙牌。

    巷子前头停着一辆银顶黄盖红帏的蓝锦马车,这等郡王以上的车轿规制出现在皇宫以外的地方,不必去分辨锦纬上绣的宋字,谁都能猜知坐在车里的是靖都里唯一的异姓王。

    昨夜宋北溟没有动静,燕熙原以为这臭流氓好歹还顾忌名声。

    今日观对方竟然大刺刺地摆驾此处,显然是根本不打算掩饰堂堂郡王来滋扰一个小官的无耻行径。

    燕熙都要被气笑了。

    他连行礼都懒得做,径直从马车旁走过去。

    紫鸢婷婷袅袅走近,对燕熙行礼说:“宣大人,眼看就要误了早朝时辰,我家小王爷替您备了马和马车,您看选哪样去上朝?”

    燕熙随着对方指的方向,看到巷子口一名侍卫牵了匹黑马等在那里,再往过还停着一辆绿呢马车。

    燕熙不太想领宋北溟的情,盯了那绣宋的轿帘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替我谢过你家小王爷,下官既用不起北原的骏马也没资格用官车,还是自己赶路罢。”

    宋北溟懒洋洋的声音隔着轿帘传来:“宣大人挺有自知之明,知道北原的马是寻常人连买都买不得的。只是,宣大人还要明白,早朝有纠察御史监督记录出勤,以宣大人正六品那点品阶,怕是受不住纠察御史多少次参劾降职。”

    燕熙气不打一处来,心中腹诽——我若迟到,还不是都因为你。

    以寻常人的脚程赶去,势必是要迟到的。他其实自己跑,也不比骑马慢,可能还赶得及。

    只是若是他步行反而比宋北溟的马车还要更早到达午门,便要说不清了;可是,骑了宋北溟的马,平白受那点恩惠,在宋北溟面前无端又矮半截。

    燕熙不乐意,同时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妥。

    紫鸢盈盈堆笑,细声劝说:“宣大人,借马借车都不过是举手之劳,您莫要在意。急事从权,赶路要紧。”

    识时务者为俊杰,燕熙没打算矫情,面无表情地道谢:“那便谢过小王爷慷慨相助。”

    紫鸢引着燕熙往前头去,低声解释:“北原的马烈,若是骑不惯,坐马车也行的。只是马车不如马快,怕是更要晚了。”

    燕熙倒没想过隐瞒自己会骑马之事。

    毕竟装穷已经颇多麻烦,再装文弱又要添得诸事不便。

    他径直朝着白马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