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怦然

作品:《听鲸【亲姐弟】

    意识悠悠荡荡,像漂浮在海上,有煦暖的阳光打下来,整颗心都放空了,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感受。

    小时候江夏很抗拒接吻。

    刚十岁,妈妈在厨房做饭,爸爸工作还没到家,抢遥控器的时候不小心就切换到了一部外国电影,电视剧里,两个成年人唇对着唇,黏黏糊糊交换唾沫,偏还要把亲吻时的啧啧声放大,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的体验。两个孩子一边拧眉瞪眼“恶恶恶”地龇牙咧嘴表示讨厌,可偏偏停下的遥控器却出卖了他们的好奇心,两双眼睛的目光停在电视画面上,全然忘记了姐弟俩前一刻还在为看哪个频道打架。

    好奇是真好奇,恶心也是真恶心。

    怎么会有人喜欢别人的口水这种东西呢?用舌头抢别人口水这种事,做起来会有那么舒服吗?他们还要转着头换着角度来,大人的世界,真让人不懂。

    她还记得那个镜头,她和年幼的江浔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嫌恶,好像在说,这一辈子我都不会这么做,甚至可能当初幼小的他们自动代入过身边的彼此,那种排斥感更甚。

    可是,后来,他们接吻了。

    还是彼此的初吻。

    在那之前得益于漫画和言情小说,江夏的性启蒙比江浔开发得早,身边追她的男孩子也有了那么两叁个,但是那个年纪的男生发育本来就比女生晚,女生对恋爱的觉醒普遍高于男生,条件好点的男生如果不是书呆子,早已经是雌竞的中心,少有主动追求的可能,那些主动追爱的,反而……条件比较一般。这些所谓的条件一般,不一定指外在,也可能是品性——话说得不客气,然而对当时的她来说,这就是客观事实。

    小男生当然不会捯饬自己。有的衬衫扣天天解叁颗,有的不知为什么一天到晚脸都感觉没洗干净,有的长得还行,可总是抹个啫喱梳头型,拉着个斜挎包里面就放了两本书和一支笔。江夏见得多了,本身思想也早熟,很快就对男生没了兴趣,但其他人可以眼不见为净,身边那个不行,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也这么走歪了绝对不行。

    所以江夏会叮嘱弟弟衬衫扣子再热也不能解开超过两颗,每天出门前会审视一遍江浔的仪容仪表不能丢了她的人,再叁告诫他男孩子头发干净清爽就行,最重要的是要有内涵,这年龄好好读书最重要——虽然江浔读书差强人意,那也是因为他散漫,只要沉下心思来,一定是个好苗子,考上了重点高中就是证明。

    你发现了吗?其实这是个养成游戏。从一开始,作为姐姐的她就是在以自己喜欢的形象教养弟弟,对她来说,他当然和其他男生大相径庭,他成长的样子,就是她理想中喜欢的男生应该有的样子。

    后来江夏知道了,喜欢一个人,你就会想和他亲吻,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因为你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近到密不可分,甚至进入对方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做爱也是同理,这是人类表达自己感情最原始的方式。

    而这种迫切感,她只对一个人有过。

    只有这个人才能给自己一个绝对的舒适区,跟他接吻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感受就好,自己的一切他都会包容,而他所有的反应,她也都喜欢,这才是亲昵最应该有的状态——或许,源于他们是姐弟。

    和江浔的吻,像春日拥抱草长莺飞,像秋日邂逅金风玉露,都是她所能感受的最美好的时候。

    可是与他分手之后,所有美好就都跟着他走了。

    直到,这一刻。

    江夏情不自禁抬起手,勾上江浔的颈项,两个人额贴着额,唇抵着唇,一遍一遍反复吮吻。

    想吻他,想要他,想到了最后把所有的克制和警告都抛诸脑后,只余下唇间大口大口炽烈的喘。

    他的手握上她的胸,白软的一片,好像早已做好准备,静候爱抚许久。

    可是她按住了他:“别。”

    两个人还没分离,她说一个字,就会在他唇沿轻蹭,热气就会从她的口中渡进他唇里,湿湿热热,像她的体温。

    他说:“为什么?”

    一样是唇齿相依,发问。

    江夏微微低垂眉眼,倒是少有地露出了几分属于少女的羞涩:“有汗。”

    是这样的,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小心翼翼。他是那么干净,连手也白净,就算手中握的是欲望,给人的感觉也依然清爽,她不想他沾染半点肮脏,哪怕那些污秽的源头是自己。

    “我也有。”江浔笑。

    “你才没有。”江夏推开他,目光抬至他的脖子,细腻的,白到发光的颈部,明明是36℃的夏天,却不见他发汗,真是让人羡慕的体质。

    旖旎的氛围被打断,两个人重新坐好,只是这一回,他坐到了她身边。

    “我没有生气。”江浔忽然开口。

    江夏正拿湿纸巾轻轻擦拭身上的汗,闻言望向他。

    “我就是会想,姐姐在离开我的这段时间里,有了其他喜欢的人,你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说他是你男朋友,他也可以向所有人宣布你是他女朋友,就是这种,可以被这个世界承认的关系。”

    “然后,又会想,我输在哪里了呢?”

    “他对你好么?”

    “他能接受姐姐的任性么?”

    “他知道姐姐冬天容易脚冷睡不着,生理期一熬夜就头疼,知道你吃花生会过敏吗?”

    “要是不知道……怎么办啊?”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江夏的眼泪突兀地落了下来。

    “他……”江浔转向她,“能取代我吗?”

    ……

    ……

    他……

    怎么能……

    这样。

    ——怎么能这样啊?

    就好像是捉到她最脆弱的那一点,所有的言语都戳在那上头,让她还来不及防御就土崩瓦解。

    她蓦地伸手。

    一把抱住他。

    “我从来没想过谁能取代你,我也不想你被取代,你是我弟弟,也是我最喜欢的人,这一辈子都不会变。”

    ……为什么要说一辈子?

    他们还年轻,一辈子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可是就是下意识地,她脑海里冒出这个字眼,没错,一辈子,谁也撼动不了。

    他们坐在那个沙发上看了一场电影。

    江夏其实看过一遍,老电影,少男少女的青涩爱情,曾经她很喜欢,现在也是。

    《怦然心动》(Flipped)。

    电影没有什么复杂狗血的剧情,小镇女孩喜欢上刚搬来的内敛男孩,最初她缠着他,他回避她,后来他渐渐发现她独一无二,想了解她,想亲近她,她却因为一次次失望而放弃了对他的爱慕,然后攻守转换,他成为了锲而不舍的那个人——当然电影的最后是个Happy

    Ending,两人走到了一起。

    电影里来回采用两个人不同的视角切换来讲述这段懵懂纯真的初恋,你会真切感受到,一件事原来真的会因为视角不同,而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也正是这样,更能让人体会到这段感情的自然真挚,因为它而怦然心动。

    第一次看它的时候,江夏是为了学英语一个人看的,可是看完她已经全然忘记了学英语这件事,只留下隐隐约约的心悸,去期待一份美好的恋情,她有想过,哪一天,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又或者哪一次,小区里搬来一个新面孔,两个陌生的灵魂相遇,碰撞出初恋的火花。

    结果,和她碰撞的那个灵魂,从他出生那一刻,就和她在一起,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熟悉的人。

    她曾经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窗外知了叫得欢,好在只透了一些余响散到屋里,灰蓝色的房间凉爽又静谧,电影节奏舒缓,给人一种午后的自在慵懒,江夏看着影片里的两个人,不自觉代入了自己,又偷偷看了眼身旁的弟弟。

    他认真地看着屏幕里的剧情,下巴光洁的线条棱角分明。

    小男生。

    她想,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就是弟弟这认真的性子才可爱。

    屏幕里,男主Bryce的外公带着他在夜晚的街道漫步,路灯照亮两人的侧脸,慈祥的老人说出了那段语重心长的话——

    Some

    of

    us

    get

    dipped

    in

    flat,

    some

    in

    satin,

    some

    in

    gloss.

    But

    every

    once

    in

    while

    you

    find

    someone

    who's

    iridescent,

    and

    when

    you

    do,

    nothing

    will

    ever pare.

    (有些人平庸浅薄,有些人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可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当你遇到这个人之后,其他人就不过是浮云而已。)

    江夏忽然怔住了。

    人总会在某个节点上想通自己以前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

    那一刻她歪下脑袋,靠上江浔的肩头,感觉到身旁的人触动,她又惶惶然低下头去盯着他搁在沙发上的左手。

    也曾经是这样的角度,这样的情景。

    她轻轻伸出手,用手背去触碰。

    时间像在逆流,感受也在回温,手背碰到了一起。

    皮肤与皮肤贴近,像是正极负极相触。

    霎时间过电到了头皮。

    好麻。

    怦咚怦咚心跳声加紧,只是这简单的碰触,竟然比起吻还有过之无不及。

    不经意蹭到了他小指的指节。

    空调温度有些低,俩人的手指都有些发凉,但靠在一起,就不那么冷了。

    她感觉到他伸指微微勾她的,长指在指缝间游离,每一寸摩挲的都是她的心。

    皮肤碰到过的地方就一点点升温,带来几不可察的麻痹感。

    从掌骨,到指节,到指腹,再到,指尖。

    心跳随着他的动作而攀升,江夏难耐地闭上眼。

    最后那只手全然覆上她的手背。

    岔开的五指扣住她的指缝。

    牢牢锁紧。

    已经完全酥麻了,她的身体有些不受掌控,不由自主往他怀里栽去,从原本靠在肩头,变成了脑袋埋进他的颈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想抬头让他看见此刻自己满脸通红的溃败。

    是的,大概就是像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怦然心动。

    斯人似彩虹,遇上方知有。

    悠长的夏日午后,姐弟俩就这样相偎窝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看完了一部爱情电影。

    一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才回家。

    下了公交车,和家里依然有段距离,江夏松开了和江浔相牵的手。

    他并不意外,只是调侃她:“出汗了。”

    江夏蹙眉。

    她也没料到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展,原本只是带他出来散心,散着散着,两人就拥抱、接吻,还偎在一起看了一下午的电影,这和谈了一天的恋爱又有什么区别?

    江夏有些唾弃自己。

    可是她却没有一点儿后悔的念头,也许打从一开始,她就是这么打算的吧,她是个太容易向本心屈服的人,没有半点儿自制力。曾经她真的想放手让江浔好好过,可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好,这个家也对他不好,那就只有她能对他好了,这才是姐弟关系存在的意义,相互依存,相依为命。

    至于形式……

    江夏的目光扫到了路旁饭店的玻璃窗,忽然一僵。

    察觉到她定住了脚步,江浔也停下步子:“姐姐,怎么了?”

    她视线的尽头,是一个熟悉的中年男人坐在窗边,对面,是一个衣着端庄得体的女人,最多不过四十出头,比男人年轻得多。

    那个女人她见过。

    她忘记了在哪里,不管在哪里,她一定见过。

    可自从妈妈死后,她只有去年回来过一次,中间和家里几乎中断了联络,根本没和爸爸身边的朋友有过任何往来,这个女人她为什么会见过?还是说,在妈妈死之前,她就……见过她?

    或者说,在妈妈死前,这个男人就又一次,背叛了这个家?

    江夏的心一下子在闷热的夏夜坠入冰窟。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应江浔,径自走进了饭店。

    进门的那一刻江范成还在和那女人聊得有来有往,江夏大步流星走到桌沿站定,那个瞬间,她毫不意外地从两人眼中收获到了片刻的惊慌失措。

    江夏的目光从父亲身上,幽幽扫到女人身上。

    真是讽刺,你比她都快大上一轮了吧,你就那么耐不住饥渴,等不住寂寞,非要给我们找一个年轻的小后妈?

    “江、江夏。”江范成顿了顿,“你不是出门了吗,怎么会在……”

    江夏平静地回复道:“和江浔回家,路过看到了。”

    明显,江范成的脸色因为她的话而发黯,他对面的女人也是。

    那女人抿了抿唇,温和地与她打招呼:“江夏,正好,本来明天也是要去见见你的,要不坐下来一起吃饭吧?”

    “打招呼?”江夏扬起眉,盯着女人的脸,说不上漂亮,但年轻,五官也不差,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气质女性——是瞎了什么眼,才会看上她爸这个丧偶还带了一儿一女的绣花枕头?

    然而她越看这个人,越觉得熟悉,越觉得不舒服,胃里渐渐翻江倒海,脑袋里也被搅作一团,想吐,是生理性地想吐,额际没几秒就大汗淋漓,连眼前的女人都变得面目可憎。

    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江夏!”那女人似是察觉了她的不对劲,和父亲一同起身想要扶住她。

    “别碰我!”

    江夏一把挥开了二人,转身看见在不远处怔愣的江浔,什么也没有解释,冲出了门外。